机场与时空感

2017 june, BEIJING INTERNATIONAL AIRPORT, CHINA


机场像是一个小型社会的缩影,但它更是一个没有固定价值观,没有固定意识形态的地方,没有时间的限制,没有空间的范围,不同的人来去到不同的地方,在机场这样一个在意识上超越时空范围的存在里孕育着所有浪漫的擦肩而过和相聚离别。

没有人会在这里停下来。

所有在这个地方的人似乎都在潜意识里达成了一个共识,就是永远不回头看。我有些忘了是在何时何地听何人说起关于回头看的话题:总是回头,你的脖子不累吗?就像飞机不可能倒着飞回来的地方,这里的时间是单向线性的,和universal time一样,一个永远在向前发展的线性时间。

时空感更加是一个很重要的命题。三个月前我在构思当时去魁北克的游记时曾写下这样一段话:

旅行可以是学习,去感受一个和自己生长的地方不一样的文化和历史。旅行也可以是逃离,离开生活圈对自己的束缚,离开工作学习所带来的“非如此不可”的沉重,暂时开启一个新的生活方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个真实却陌生的自己,这样的旅行很轻很轻。曾有个人对我说,他把旅行看做是多活一次人生的机遇:有一个自古以来我们有一个恒久不变的主题叫“时间”,怎样在有限的时间里活得最多的人生经历,可能是他所说的“多活一次”的意义。

三个月后的我觉得这段话最可取的地方是关于如何“多活一次”的思考,而现在的我认为这种“多活一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同“非如此不可”的生活重复性相背离的时空错乱感。换言之,取决于在这段生活里我有多少次离开自己的舒适区。我觉得人类对时间的感知是非常主观的,而脱离重复性的生活方式是主观延长时间感知的方式。这个话题我还可以就着它写很多文章,在此就不赘述了。但在此我想强调的是“感知”。

一个人的旅行愈多,就愈觉着只有在一个人的状态下才会对自己和对世界拥有更细腻的感知能力。有人同行的时候更多注意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涉及更多的是人和人如何相处的社会学命题,而不是我是谁和世界长成什么样这样的哲学命题。因此我愿意将一个人的旅行称作哲学旅行。

起先会意识到没有同行者的时候,整个人都会被无聊感淹没,剥夺了陪伴就像被剥夺了自身能量的来源。可是转而一想,这样对陪伴的需求程度其实说明了一个人对自我价值的认知:我之所以成为我自己,有多少程度上来源于我自己,又有多少程度上来源于他人。古有云,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确如此,然而这面以他人为标准的镜子,多少是带着限制的:没有人有完全相同的价值观体系,从人际交往中反应出的自我,充其量是经历了“我自己的价值观”和“他人的价值观”两重考量后的过滤品。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曾经那种认为是“没有人陪伴”造成的无聊感被另一种强烈的自我发掘的欲望取代。我要怎样才能自我取悦,让价值感从由外而内的内化变成由内而外的外化,变成了生活中一个比“我有多少朋友”,“我有没有人欣赏”,“我有没有恋爱关系”和“我在社会上的价值”等更重要的命题。最重要的是,自此我开始接受并享受孤独,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我自己,因而我也认为孤独是上帝赐予人最基本却最崇高的情绪。

而机场这个地方,会将一个人旅行的孤独感无限放大,同样,由于机场这个地方的特殊性,也让一个人对世界的感知能力有着集中发挥。我所说的集中发挥,主要是指一种叫“观人”的行为:当意识到自己和世界的疏离感时再去观察候机室里形形色色的“独立个体”们,会不自觉的脱离主观感受,离开自我价值观对他人的评价和揣测,站在一个“与我无关”的中立视角看人。站在人群中沿着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逐一观察身边的同行者,就像电影的长镜头一样不带情感不带评价的匀速扫过被拍摄的“物体”一样有趣,像看到一个中立的,任由命运带领着自由生长毁灭的世界,也像给剧本人物写小传一样考虑着如下的问题:

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是什么样的经历塑造了他们这样的人?

飞机上有个穿着黄衣服的中年男人坐在我的左后方,他皮肤黝黑,浓密却杂乱生长的眉毛一根根耷拉在两只不大却囧囧有神的眼睛上方,鼻头黑黑的有着各种交杂在一起的痘印。他看人的目光有种灼灼的热度,那是一种极力想要被注意的眼神。坐在靠走道座位的他不断侧身和我身后他的同行者用我听不太懂的方言交流着,他的声音像是大山里喊惯了嗓子的山民。偶尔他会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身体朝向他的朋友大幅度前倾着,似乎若不是安全带的控制,下一秒钟他就会伏到他朋友的椅子上。黄衣服的中年男人下飞机的时候站在机舱门口大喊了声他的朋友,让等等他。然后眼角几道向上的皱纹,便嘻嘻哈哈的迈着八字步,用手掰开挡在前方的人群走去。那是我最后看见这个黄衣服的男人。

候机室里我的右侧有个坐在行李箱上的男人,下颌骨宽大却梳着通常适合小尖脸的背头,油亮的发胶似乎下一秒就要从头发里溢出。他的后背笔挺笔挺的,脊柱僵硬一般的直立着,像是穿越到了错的时间错的地点的清朝王爷,似乎下一秒他的行李箱就会变成宝座,而那微睁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的空气,却又似并未对焦。

行李箱上的男人身后一转头的距离,我看到了三个可爱的奶奶,梳着同样的古老的姥姥款短卷发,穿着相似的花布衬衫,头朝着同一个方向迷茫的看着登记信息。

登记信息的下方柜台前吵起来了,一个短脖子平头蓝T恤大叔骂骂咧咧地伸着脖子对着一瘦弱的工作人员妹子乱吼着,他没有叉腰,却看出了街头斗殴的肢体动作趋势。吼着吼着旁边的人都围过去了,后来所有人的脑袋都看向了那个争执声起的方向,像猫鼬一样,一点风吹草动所有的脑袋都会警觉并准确的对准事情发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