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浪漫主义者的撒哈拉

2018 Feb 1, SAHARA DESERT, MOROCCO

2018年1月1日清晨5时32分,新一年的第一个闹钟响了两分钟后,我的意识逐渐从混沌中抽离,我逐渐感受到左半边身子倾斜方向上来自诗阳的温度和重量,以及右半侧来自Wendy双手的拉力,和身下倾斜的类似于床垫的东西的摩擦力,我的左右侧坚强的在不到一平方米的空间内给我留下了些许可供右手小心翼翼伸向手机的空间。我对这个时间点的记忆是如此明确,201811532,以至于这串数次像中了邪一样穿梭于后来的夜梦里很久很久, 以不同的形式排列组合。睁开眼的时候灯亮着,那盏前一夜我们一致认为不存在的灯,在那个知觉慢慢苏醒的时刻亮得像搬进室内的大型聚光灯,映出掀开厚重的摩洛哥毛毯门帘进入狭小帐篷空间内的燕子的身形,看不见脸的身形。燕子不是真的燕子。她说:“你们知道昨天晚上我被挤掉到地上了吗?”那是2018年1月1日的清晨我们所有的人听到的第一句话。

我的笑声比意识早了一秒清醒过来。而后我逐渐想起来,我们在撒哈拉沙漠,属于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属于三毛的撒哈拉沙漠,属于童年记忆的撒哈拉沙漠。

从马拉喀什开始想往沙漠两天之久的灵魂在那前一天才落定于驼背上,随着骆驼缓慢悠长却优雅着颠簸着的步伐缓慢远离人类文明的路上我试图拿出相机,却受限制于却也美的平常的、逐渐暗黑的天空。清晨出发的时候天也不曾微亮,而提前备好相机的我再次受限于骆驼的年龄和与之相匹配的前进姿态:那小骆驼的年龄我不大记得了,可闭上眼睛我还能看见它在驼队的最后耍着脾气不理会那个总是笑着用那句说得不太标准的中文“撒哈拉沙漠”同我们打招呼的裹头巾的小哥,它似乎是在挣脱那条绑在头颈上长绳的束缚,我还能看见它稚嫩却浓密的睫毛。小哥说,它还太小,还不懂得安静。

如果想象里的影像可以投射进现实成为意识的虚拟屏幕上一道独特的视觉感官,那么那个我们四个浪漫主义灵魂特意设计的沙漠跨年夜一定浪漫到令人晕厥。而那场日落和那片日出美得如此平淡也如此安宁,平淡而安宁得让人无从记忆。坐在驼背上的我总在想着,如果没有我的相机,如果我也不曾有记录手账的习惯,到底什么样的事情或感受才会被我挑选进记忆的储藏库:我试图记住那天的日出,试着以意念为笔,记忆为纸,在脑海里重复地描绘那个时刻看见的景色,而那片景色在今天的我的记忆里已经消失成一个符号,一个关于“无法记录和记忆”的符号。我感到惶恐,因为我害怕失去,尤其害怕失去记忆。

没有记忆的人还算存活着吗?尽管我不曾向自己给出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也不曾有过没有记录的旅行,不管是用相机,还是用纸笔,我试图抓住每一个瞬间,每一个不同的情绪,每一次不同的经历,以便在将来的某个或重要或平常的时刻能重新回看曾经发生的故事。那些严格地按时间节点排列的相册文件夹,和细致地标上了日期的手账本,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记忆的检索,成为了具象化的记忆档案,只差一个搜索功能用以避免搜寻日期时间的繁杂。我以为记录既是记忆了。

有天为了写法语课的短诗作业而翻开半年前用毕的手账本,上面写满了陌生,梦境一般的四五月,充满抽离感的六七月,甚至在感官里本就一片空白的八九月,全都像困在无限循环尽头一般,在那儿,也不在那儿。在被书籍摘抄和旅行计划淹没的角落里有一行小字:“云像搅烂的稀奶油。”有一个瞬间我的眼神突然失去了聚焦。我知道我是坐在驰骋于意大利乡间的列车上写下的这句话,它旁边关于地点和时间的描述详细地向我叙述了它的由来。可那股陌生感仍旧像耳畔不知名的言语者一样提醒着我有关那段记忆的缺失。

一直到有一天洛杉矶的黄昏,那是久旱不雨的洛杉矶冬天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雨,雨后的云层层叠叠地向远方延伸过去,层叠得像打发后散落下去却又拗着形态的稀奶油,带着记忆里关于意大利的印象一同继续层层叠叠地卷入当时的记忆,在那稀奶油般搅烂的云的尽头是浅浅的淡粉色,那粉色不同于往常绚烂的洛杉矶夕阳,反而像极了日出,和着清凉却并不冰冷的风,我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凉意,像极了出沙漠那天清晨在驼背上感受到的风的味道。那些相似的感觉是真实的,不同于会被我们主观修改的记忆,那突然冒出的感官是不会骗人的。那日出时刻配着淡粉色的凉风,和着前日日落时分寂静的沙丘一起重新走进了我的知觉里。我不再感到惶恐,那段关于云彩、凉风和淡粉色的记忆重新打开了2017-18跨年夜的幻灯。

我想起那天最令我着迷的甚至都不是沙漠。我痴迷于那晚的月光。

那时我知道我在沙漠的边缘,在那个到沙漠外驿站直线距离估摸着不到20分钟车程的边缘地点,但我也知道坐在驼背上的自己已落在自然的手里。天从未彻底黑过,我坐在驼背上,和很多同样坐在驼背上的人一起,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说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文化,可大家像是达成了共识一样安静。寂静的驼队行走在寂静的沙丘间隙,行走在同样寂静的月光下。曾经文人笔下形容月光所用的”清冷“终于在现实世界找到了与之相当的存在。

那无声的周遭似乎停滞了时空,将我从人群里剥离出去——像是走在一个人的撒哈拉。